他从车库里出来,手里捧着石竹花,其它便什么也没有带着了,包括他的相机、墨镜和背包。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明他很可能在紧张,他走过旋转门,然后进了克里夫兰医院,上了三楼。看起来像是探病,他俯身向柜台护士打听,护士说完, 他有礼貌地弯了下腰。然后他拐了进去,马上又觉得不对,折回来,张望了一下,再原路拐了进去。
克里夫兰医院309病房,是他今天的目的地。 他敲门进去,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个女人。
“你来了。”女人撑肘子坐起来,然后招呼他, “坐。”
他把石竹花插在几上空着的花瓶里,小心地看看四周,又白又空荡,他就近乎满意地坐下。病床上的女人一直在看他,他也看她,看不到一会儿就把眼神躲开了。女人轻轻哼了一下,他听得清楚, 也听得到里面的讥诮。本来他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听到这熟悉的一哼,他就有点放下心来。
女人又哼了一声,唐,你一点没变。
唐纳德说,你好像变了。这是实话,女人自己也知道,所以也不意外,但是有点难过,这个意思就好比是说她变老了。但是这难过唐纳德没看到, 他为探病而来,也关心这个,他就问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你说哪个。女人边理着自己的长发,边说,是埃迪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还是问,为什么?
唐纳德是不肯相信这个的,埃迪告诉他的时候,他还待在拉什莫尔山里。辛蒂竟然自杀,差点死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根本不信。辛蒂怎么会自杀呢,她自己允许,她的上帝难道允许吗。但是马上他就想到,辛蒂要是想死也是一定会去死的,所以多怀疑也没意思。他自然是要来探望辛蒂的,分开这么多年,他总罪恶地觉得那是自己的错,其实也不是的。但是他又不认为自己的探望会对辛蒂有多大影响,辛蒂难受别人影响。他就是这样纠结地想着,他实在觉得自己的脑子用来生活是不够的。
这时候辛蒂好像不打算回答他,她说,你先说,你过得怎么样。
唐纳德噎了一下,还是坚持,我想知道你的情况,我关心你。
我的事待会说,就先听你说,好不好。这最后一个音,辛蒂发得缠了一圈,就好像是撒娇。唐回想以前她撒娇的样子,很少很少,但他都记得清楚。于是他只好说,那你现在到底好了没?
你看我现在不好吗,你说吧。
她现在的样子是不错,可谁知道好不好,唐纳德跟她在一起的日子,看见刻板的、严肃的她,偶尔看见活泼的、会撒娇的她。他实在不太懂她都想些什么,大概真是上帝真神之类的了。
唐开始讲自己的生活,他承认两人分开后的日子要自在得多,他相信辛蒂也是这样。他们两个的棱角和凹槽完全磨不到一块去,快乐时候在一起, 但一个不高兴的时候,另一个未必知道,唐不得不承认自己通常是另一个。总之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但是两个心印不到一起,努力好多年都没办法,所以只好分开。分开也不拖泥带水,辛蒂提着行李就走了,唐反正常年在外跑,这下也不用太回家了。 都像是理所当然。埃迪说,唐是把家背在背上的蜗牛,辛蒂是睡在树洞里的兔子,所以不能长久。唐也想让辛蒂跟着他,他扛打着相机,辛蒂可以背着画板,两个人开着车一起跑。只是辛蒂的画板是用来涂染上帝和圣徒的,她还要去教堂,礼拜,有一种神圣束缚的清规,使唐望而却步。当然这是一面之词,辛蒂的想法一定会不太相同。病床上的辛蒂有点期待对面的男人,她想想以前,嫌他孩子气,又木讷,重要的是生活没什么规律,像乱生的丛麻。现在她又有点期待,她知道他会来的,她期待,也害怕紧张。
“我去了好多地方,像以前一样。有时候在帐篷里睡,有时候就直接睡在野地里。有时候会被虫子咬,不过都没什么大关系。你知道欧若恩多拉洞穴吗?我想你会喜欢的,那里的钟乳石不像平常见的那样,都像是棉垫堆积的一样,就像别人说的, 像‘结肠’,很形象。”
“还有另一个山洞,没被开发,是一个朋友告诉我,让我去那儿找找灵感。结果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也是一个诡异的地方。洞里很高很高,上面只有一点光亮,洞里水又很深,我站在那儿,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那时候我好像就呆了,然后我才想起拍照。我永远忘不了我在那里的感觉,我说不出来,也许......”
唐看了看辛蒂,他抱歉地说:“也许你不喜欢听这个。”
辛蒂不置可否,她问:“你,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
他说有,有一个到处旅行的爱尔兰女孩。
“那女孩说要跟我结伴走,我就答应了。她和我一起走了一年,到了墨西哥的时候,她说她想回去了,她想家。然后她走了。”辛蒂想看看他脸上的落寞,不过她没看到。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怜悯还是有点幸灾乐祸。
“你过得好像很好。”她没来由地一句。
唐皱了下眉,他说:“你曾说我是该隐,那你就是亚伯......”可话一说出来他就觉得听着很挑衅,只好又问:“那么,这些年,你究竟过得怎么样?”
辛蒂沉默了,可之后她仍是坚持:“我很好, 你先说完你的事,我想听。”
唐只好继续叙述他的事,其实也是不多的,他的生活就像是这个世界的风物,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记载在他的胶片上。这个世界的一切瑰丽都让他惊奇,他总是被那未知的却被他挖掘的东西所打动,可是打动不了辛蒂。唐偏执地以为辛蒂是个固步自封的人,她只要她的上帝,和上帝的先知。
“我看见西部的大荒原,我就停不下我的相机。 我爱那样的场景,公路两旁都是荒原,我还特地借了那儿人的工具车来开,我好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我开着借来的老爷车,在荒原上溜达。你知道吗,有一天的黄昏,我就在车里休息,两边都是茅草,天是深蓝色的,有点夕阳红,然后我看到飞碟了.....我知道,那不算什么,外星人也来过几次了,可是,那场景,就像是八十年代的科幻片,我像是在电影里。像是荒原的第一类接触,那个背景。我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我竟然就哭了。”
唐说着停了下来,辛蒂回过神来,她问,你怎么不说了。
唐说,你不信这个。
那又怎么样,现在容不得我不信。辛蒂的语气很无奈。唐有些明白这无奈,上帝是不信这个的, 也许上帝告诉我们,这些是不存在的。但是,你又亲眼看到了。当飞碟第一次大张旗鼓地飞过自由女神像,人们都亲眼看到,这是真的。
唐看到床上的她,脸色变得苍白。 她突然说话,唐,我想吸烟,你去给我买一
包。
可是,你现在不该吸烟。
你去吧。她无地挥挥手。
那个男人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走出去
了。
病房里只剩下辛蒂,她本来坐在床上,像是绷着,唐合上门,她就软了下来。没错,唐的生活还是这样,和有她的时候一样,和有她之前也一样。 他就那样过着,一点也没有发生错误的意思,可是她自己却好像出错了。她有点嫉妒,有点懊悔,还有点迷茫。也许,他是有道理的,但自己就是没有道理吗。上帝.....打住,这是万万不可动的念头。 那定然是自己的问题,一想到这点,辛蒂觉得天都黑透了,一种深沉的悲哀与厌弃浸透了她,那还是一种顶要命的挫败。
她的眼里涌起泪光来,她本是那么坚强,像是千年老树的面皮。
她又勉力把眼泪逼了回去。唐纳德推门进来了,他把烟递给她,她接过来,撂在一边。她想他一定看见了她红着的眼睛。
唐坐了下来,辛蒂注意到他坐得很直,像是小时在办公室里聆听老师的教海。唐说,辛蒂,你要告诉我你这些年的事情。
你要我怎么说。辛蒂无奈,她自己都说不来。 那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自杀。
医生说我精神有些不正常。她笑笑。
不会,辛蒂,这不可能。上帝不允许信徒自己结束生命。辛蒂,你告诉我。
她沉默了好一会,她的脸像是笼上了阴影,然后她开口了:“还记得飞碟造访纽约那时候吗?"
“那时我不在纽约,但是我后来看了录像。” “你一定觉得兴奋,像很多人一样。”
“能在活着的时候见到这个,总是兴奋的。”
“我看得那么清楚,圆盘渐渐变大,飞过自由港,发着蓝光,清清楚楚。我不相信,可是这么清楚,怎么由得我不相信?”她的眼晴透出痴迷的光。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那确实存在,上帝也没有告诉我们不存在,不是吗?”唐这么宽慰她, 他看到她开始颤抖,像受了惊。
“不,不......”然后她两手揸住头发,开始痛苦地呻吟。唐纳德把她搂在怀里,辛蒂还在瑟抖, 他就把她抱得更紧。他能理解怀里的女人,倘若上帝创造了地外物种,却为何没有与他的信徒沟通, 为何没有先知来传达。辛蒂一生皈依上帝前行,笃信他的创世和点化,然而如今却有了旁逸斜出。这让人怀疑,却又偏偏不得生出怀疑。唐想到这里, 更加怜惜怀里的辛蒂,她苦,她一定过得很苦。他轻柔地摸她的脸,尽管他的手糙,会让辛蒂不舒服。
终于辛蒂渐渐平静下来,她从唐的怀里挣出来,点起一支烟。烟气腾出来,辛蒂的情绪完全稳了。她看了看唐,说:“你不一样,你跟我不一样。”
“你只是比我多了上帝。”
“不止,我比你多了太多。你可以高高兴兴地看到那些,我却不可以。”
“你只是不想看到。”
“我不想看到也看到了。它超出了我的范围, 我不行。我看到它,我就觉得我是那么渺小,可是它们却是那么浩大。我像蚂蚁向外张望,还是只看见那么些东西,自己却回不去了。唐,你理解的。”
“我知道,你是说我们又渺小又短暂。”
“你会说我固执,可是我总是这样觉得--科学赢了。”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哽咽,然后她又哭了, 手上的烟还没灭,落在了地上。
唐纳德让辛蒂休息一会,他好久才终于把她哄睡下,他自己也抽出一支烟来,点起来。护士从门外看见,让他出去解决。
他站在医院的阳台上,看着城市的街道。人来人往,有的人看得清脸,有的人,看不太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