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文/明灭_
四周是无尽而深邃的黑暗,没有一个人影。为期三个月的出走,他的指南针丢失了。拄着一束光,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周围好安静,连呼啸的风声都没有,苍穹之下,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耳边显得尤为贴切真实。极夜,漫长的极夜。他隐隐看到前方有微弱的光亮,直觉告诉他这是南美洲最后一座灯塔。过了德雷克海峡,就到南极了吧。他想。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他跺跺脚,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周,也许是一个月——天都是黑的,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不知如何计算时间。据说一百多年前的人们会乘船穿过海峡,到达彼岸,但现在用不着了,自从“那个事情”发生后,气候急剧变冷,海平面变成一望无际的冰洋。辐射不再限于海洋,如魔鬼遁形,无处不在。想到这儿,他连忙整理了一下防护服,确保它密不透风。
机械般的行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终于踏上了南极洲的边缘,感受着脚底冰冷的坚硬,他的内心既没有狂喜,也没有悲伤。只有如释重负。那是四年前的夜晚,他从门缝中看到母亲与另外一个人干杯:“为了蓝色的海。”从那以后母亲就杳无音讯,而他也被别人收留。自那以后地球气候以超出预料的速度恶化,唤醒的远古病毒肆虐,生命于此只是一堆折叠的蛋白质。在纷乱的世界里他艰难地完成了学业。他从未见过海,或者说,他没见过蓝色的海。他曾经冒着风险去黑市买了一张海边度假的海报,上面碧蓝的海水,细软的白色沙滩以及炽亮的太阳都让他震惊又困惑,这真的是海吗。对于22世纪的他来说,这张画给他的感觉并不比梵高的画更真实。和大家一样,从小他就被教育海边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海水是脏兮兮的灰黑色,有化学品的味道和堆积如山的,狰狞的生物遗体,尖锐的警报声。“为了蓝色的海”成了他脑子里最大的难题。
他继续往前走去,随着最后一点食物消耗殆尽,他开始思考求生的问题。防护服上的电子显示屏显示距离防护服到达使用期限已不足24小时,他没有第二件防护服了。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空旷,他希望可以碰到遗留的科考站,这样他或许可以捡点物资。体力已达极限,短暂的幻想后是更深刻的绝望,他只求自己不要葬身在这彻骨寒冷的冰盖之上,哪怕有个破棚屋也好。这片雪白的土地开始不安起来,狂风骤起,夹着冰粒在手电筒的光柱上闪闪地旋转着,宛若暗夜的精灵,但这没有勾起他的半点诗意,每走一步都像在沼泽中挣扎,在风中撕开一个人形的缺口。恍恍惚惚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座棚屋,在风中支离破碎。
试探性地走了几步,他发现这不是幻觉,带着生的如释重负和好奇,他钻进了棚屋。世界立刻安静了大半,有一些风从墙缝中钻入,发出尖利的细响。站定后他发现这屋子既杂乱又简陋,满地散落纸箱和杂物,几乎让他没有立足之地。他深吸一口气,一个接一个纸箱翻找起来,拨开杂乱的牛皮笔记本和发黄且凌乱的手稿,角落静静躺着一个罐头。他把罐头拿起,一行字跳入眼帘:沙丁鱼罐头(原味)。“鱼”这个字让他感到恐惧。他小心地撕开了罐头。
六条鱼陷在里面,他仔细观察着,鱼身体光滑,呈优美的流线型,与他印象中狰狞的怪物大不相同。他试探着把罐头放鼻子底下闻了闻,气味让他畏缩了一下,他从未闻过那样的味道,很像血,但又比血浓上一百倍,令他感到恶心。他把罐头放到一边,又重新翻找起来,希望找到一点正常的东西,然而一无所获。他把目光重新落到罐头上。
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浓烈的鱼腥味就像一拳打在他的肠子上,让他几乎要马上把罐头扔出一百米。但活着的欲望太强烈,他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大脑仿佛宕机一样。但等腥味消失,他马上品味出一种奇异的甜香味,他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充盈着他的口腔,幽幽地滑入食道,往深处蔓延,缠绕住他的胃,小肠。深,再深。愈来愈香,愈来愈悠长,他呆住了。突然他又似乎听到了轻轻的“咔擦”一声,紧接着他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疼痛,使那香甜更加醇厚。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眼中早已含满热泪。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思绪抽离,回到现实。他试着在杂乱中伸开腿,好让自己舒服一点。脚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顺便把那东西勾了出来,是个铁盒子,边缘已经磨损,标签早已发黄,依稀有铅笔的痕迹。他仔细辨认着,似乎是母亲的名字,日期是三年前。胸口好像被堵住,他几乎不能呼吸。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凌乱的纸,上面是母亲的字迹。他随便抽出一张,上面稍显潦草的字迹赫然写着:“2023年8月24日,日本福岛核污水正式排海。”纸上贴了几张照片,海岸边,碧蓝的海水出现一条锐利的分界线,一边是蓝色,一边是黑色。四周似乎有什么在叹息,可能是一些人,可能是大海,可能是天空,但不会是所有人。他沉默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会亲手毁掉世世代代所热爱的东西,即使知道后果无法挽回。他也有点明白了,“为了蓝色的海。”这句话说出来有多美好也多悲壮。
他钻出棚屋,凝望着心中南极点的方向,大雪纷飞,呼呼地擦过防护服。分不清是幻梦还是现实,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赤膊站在海边,脚下是柔软细腻的白沙,眼前是明亮的阳光以及被阳光晒透的碧蓝海水,海水勾勒着光的弧度,人们的笑语伴着远处渔民的欢歌以及海鸥的低鸣,飞向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