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岸至南岸的轮渡上驻足远眺,借着未褪尽的日光,视线中陆地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远远地看,时隔多年,这里也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变化。而现在随着这轮廓的渐渐清晰,我的种种感慨最终也尘埃落定。
岸边的色调不再如轮渡上所见的那样单调,总算少了些许油熏过一样的黑渍,多了些别扭但新的色彩;远处寺庙的早钟声也不如以往那般洪亮,想必老僧们早已作古;再往东一些,仍有一大片破旧的瓦屋作为这小镇破落过的证据。我记忆中的小镇绝不是这样的,但小镇旧时的样子我却记得不大清楚了。可它的身上应该始终弥漫着木质结构下阴湿、陈腐的气息。而我现在却感受不到了,好像久入了鲍鱼之肆,久人了芝兰之室,就彻彻底底地不知香臭了。它本应当是安安静静的,应当默默待在这边陲,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在这样的穷山恶水中,我如同凭空生了重度的咽炎,一妄图开口发声,就有不时的阵痛。
我曾落魄地、逃一般地离开这里,只是因为这里伤人的水土,这过去的我以为耻的、而今又以此彰显优越的水土。我原深以为这穷乡僻壤,多少年也起不了什么大小风浪;这条咸鱼就算打了个滚,翻了个身,也不会更改掉它腥臭的本质,小镇没有让我如愿以偿,我此行回来的意义便更加深刻。
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在我记忆中也正如同一部不足为信的野史,随笔勾勒上三言两语,就被搁置着。而我怀着愤懑,一遍又一遍把它从中抽离出来,看这其中张三李四王二刘五围着我,加以肆意的嘲讽,讪笑几声,吐几口唾沫便把我的优越感淹死了。
那年我挟持着我的莫名的解脱感,到达北岸。不多喝一口水,顾不得烈日当头,径直就上了火车。进了车厢,我就失去了方向感。我捂紧自己使用多年的背包,提防各路毛贼的觊觎,但我浑身的补丁早就将我出卖了,没有人比我更值得被怀疑了。我滑稽、老土,我不是贼,谁是?我粗俗、流气,我不是贼,谁是?我就是个傻子,傻子才拼命往外跑!
南岸来的。他们嚼着花生瓜子,发出夸张的嘎嘣声,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我无所适从,像被扒掉了衣物,被人指点着胎记,指点着胖瘦美丑。我是愤怒到了极点,却悲哀地忍受,干坐着遭人鄙夷,当真是坐如针毡,我便安慰我自己,我自己就是超然脱俗,你们这些俗人!俗人,你们啊怎么知道内在的满足啊,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吃吃吃吃吃!
这其实差别不大了,我甚至早就习惯了,但我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那时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在表面上和我有说有笑的人,暗地里却指指点点,老人则无需掩饰什么,当面就用三言两语把我玩物丧志的性质定硬了。你们会这样教唆小孩,少看些无用的东西,再明目张胆地指着我对小孩说,你看看他,体不勤五谷不分。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老村长更是过分,我说东他便唱西,我支持他便反对。他就是生来看我不顺眼,巴不得我儿时夭折,长大饿死街头。但我儿时没有夭折,长大后更没有饿死街头。我活得与他的强烈愿望背道而驰。他便愈加不满,处处与我作对。我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你看我现在,这钱是你一辈子都数不完的钱,这官是你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官。
我这是屈尊回来了。你们嘴中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回来了。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看这黑西装红领带,新的、合身的,看这皮鞋,真皮的。你看这表--你瞪着眼干嘛,真没出息!你看你屁大点的时候,被因为几块糖就被教唆起来讥讽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你这么想要,我就给你好了,真的别客气,我真的不介意。
你看,这就是百无一用,这就是玩物丧志啊。我要是早生百年,我这一来就是衣锦还乡,就是八拾大轿,你们得跪迎我;我这一来,就要在街上一路洒过钱币。赏赐你们些许,你看我后面抬着的都是真金白银,都是排着整齐的硬通货啊;你们这群草民,我高抬贵手不理会你,就是大人不计小人过,暂且放过尔等刁民;我若是心情大好,还能提携你们,你们就是乌鸦变凤凰,你们怎么不来求我!这都是命啊。老村长定是待在家里,没有脸面再面对我了。我要好好感谢你啊,我没有夭折,更没有饿死街头,我这是受你刺激,我这鱼跃龙门是拜你所赐啊!我谢谢你了,你是万世的好人啊!
张三李四王二刘五种了那么多年的地,腻味了,统统放下锄头镰刀,围着我恭敬地听我的见闻。我讲的那是唾沫横飞,眉飞色舞。他们想听真的,我便给他们讲九分假,一份真。我住的房屋我把它拔成入云的我一个人住的广厦,他们就要耻地惊呼;我说我的银色座驾,就是没有休止的钢铁洪流,他们为之惊叹;我说我的游轮就像个航空母人 舰,巨大无比,人若光脚站在甲板上就像一只挨烫
的蚂蚁,他们不知游轮,不知航空母舰,不知甲板,愚昧无知的你们啊。我假意关心,实是打探过去几年发生的大事。我问,他们就没出息地答。我问前言,他们可悲地不搭后语。我一皱眉头,他们就表露出慌张来,生怕得罪贵人。我显露笑意,他们便也跟着生硬地笑起来。他们是有样学样,这都是怪这穷山恶水啊,不是你们的错。
从街头逛至巷尾,我拐了几圈,便觉索然无味。我说张三你在我小时候骗去我一把花生,你可记得?张三便诚惶诚恐。我赏他金条一根,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李四你当年总是欺负我家养的黄狗,你可记得?李四这厮倒是痛快。但我就是赏他一个耳刮。我说王二刘五你们为屁大点的事就向老村长告状,害我处处被他针对,你可记得?他们作浪子回头状。我便大怒,妈的,真的是你干的。你看,奴性。
别怕,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有点感慨。
村口的妇女闯过来了。她们有的是张着满口黄牙,贴过来,用积着深厚舌苔的口音旁听侧击,我甚至闻到几阵酸臭的花生味,不由有一阵恶心;有的又是身上拖沓着肥油的,开口说话,脸颊上的肥肉便滚动起来,这是哪来的魑魅魍魉!她们夸张的笑声,假的就像不属于这个人世间一般。她们的皮肤,是开裂着的,满带着粗大的颗粒,和她们脚下土地是同源一体的。她们问我外面世界的模样,我就恶意地告诉她们,和这里几乎一模一样。她们表露出出人意料的惊讶,我甚至能在其中听到几声窃笑。她们最终经不起这来势汹汹的酷刑,便一窝蜂地散了。你看你们这些人。
老村长最后还是按捺不住,摇着尾巴来讨好我。我佯装没有听见,一直盯着远处破碎荒秃的山地。心想这样荒蛮的地方,能活下来都绝非善辈,却是个东方的城邦斯巴达。而我们万世的好人喊我的名字,呼我的小名,可怜兮兮,得不到我的任何回应。
我见他一脸蠢相却已是老态龙钟了,于心不忍,决定放他一马,就笑说这风可真大,刮来了您老这尊大神。
他就说言重了言重了。我说你是我长辈,教训我是应该的。
他急忙说不敢不敢。我便说这客套的功夫我半路出家,想必是怎么也不及你的。
他竟说这是字字珠玑,发自内心啊。
我笑说,你在这里就不是大宗,我就不是小宗,只有领导下属的区别。我说你兢兢业业你便是兢兢业业,说你是玩忽职守你便是玩忽职守。我就是过去再怎么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现在我就是一个地痞无赖,我说东,他们便绝不能唱西,说对,就不该有人说错。你看,我现在就是最后的胜利者。你们都得求我。
我原以为他该跪下谢罪,磕上九九八十一个响头,淋上几天几夜的暴雨,不求得我的原谅就不会起来。但话音刚落,就有一帮人围住了我,语调是阴阳怪气的,这脸有棱角分明的、有滑稽小丑般的、有尽长满险恶褶皱的。他们便硬着喉咙不断嘶吼,发出指甲划着金属铁门般尖锐的声音,他们就跪下来求我,叫我大爷。我是贵人多忘事,才记起我还是个慷慨无私的施债人。他们说天灾人祸,还不起了。我便摆摆手,这账一笔勾销了。你看真是的,我和这些人过不去干嘛?
是啊,和这些人过不去干嘛?我听到了一种唐突的声音。
应该是个不锈钢杯子砸在了门上,又或者是铁棍把门把敲得梆梆响。
总之我惊醒,然后幡然醒悟。
妈的,大清早就来催债,你们烦不烦啊,你们这些世俗的人啊!
和这些人过不去干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