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才猛然意识到这已然是十二月末了,行道树上挂满了艳红的彩带、灯笼,无时无刻提醒着你:这时令,该过节了。
抄手站在小区门
口等着池早,穿堂风漏过衣领直直吹进身体里,不禁打了个寒颤,继而将头深缩在肩膊里,活像一只埋头的鸵鸟。一旁的门卫似是于心不忍,招呼着我进传达室。
“今儿个不上班吧?这么早出门做甚呢?”
“早..? 您说笑了吧,这可都赶十点了。等一朋友呢。”
我一面在心里默默问候着池早的列祖列宗,一面和面善的大叔交谈起来。
“你们年轻人不上班,哪儿个不是到十一二点才起的?我们是没办法咯,每天起早贪黑的,连过个节都没得放假。”
听着这话,我瞬间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昨晚赶企划书赶到三点才如释重负地一头栽进梦乡,结果九点不到就被池早一电话吵醒,迷迷糊糊中就答应了他去法院听一起案例的要求,落得现在这下场。
“毕竟元旦不是过年嘛,统治阶级都要想方设法压榨劳动农民……”
“滴-”
“大叔,我朋友来了,那我先走了?”
他冲我摆摆手,我回报以微笑,一头钻进池早的小本田,暖气十足。
池早,是小我两届的学弟,在还是freshman 的时候就对我一室友不知道着了什么迷,三天两头在宿舍楼下等。一来二去的就跟我混熟了脸,一起插科打诨地挥霍了大把的青春。一晃,也四年了呢。
“你自己要准备毕业论文听案例干嘛非得拉上我呢?”
“那陈老大您毕竟是前辈嘛,您这名字往咱院一搁,哪个教授不称好的?”
他讪讪地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倒听不出半点不好意思。
“我就一在商界混口饭吃的无名小卒,不是律师碗,小学弟。”
“这咱不能以职业取人嘛。而且我关注这案例很久了,你会有兴趣的。”
他不再说话,径直地驶向法院。
「壹」
阔别十年,却未曾料到再次见面竟是在法院上。
在浓眉下,他仍旧架着一幅无框眼镜,除却两鬓处被岁月染了素色之外,再无其他变化。
认识他的时候,正值初三。
那是学期伊始,本该是年轻的数学老师拿着教学书姗姗来迟,却是他站在讲台上,验实了“换老师”的消息并非谣言。底下立马起了埋怨,“怎么不是漂亮的老师?”“好端端地换什么老师?”“我们当初就该联名上校长室!”……
他也不埋汰,倒是温温地笑着,接了句,“我也觉得你们凌老师长得很美,像个梦,但咱应该面对面对现实。”
不知怎的,我竟凭空萌发出他不该是个数学老师的感叹,少了那么些理性与干练,多了几分学者风范,若说是个教语文的我会信得更多。
果不其然,他的课同他的人一样,非典型的数学课;若是讲到些可拓展的知识,他必然滔滔不绝地和你谈论起来,无论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还是庄子的“鼓盆而歌”,无论是美学方面的数学应用,还是日常生活中的概率使用,无论是古希腊苏格拉底的教学思想,还是近代叶圣陶的理念….就像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摆在你面前,同具广度与深度。
办公室的老师也总是称其为大师,甚至连副校长都不例外,他却谦虚得很,一直推说自己不过是看了些杂书罢了。但我想,作为大师,除了学识外更该具备的当是淡然的心境吧。
毕竟那时我们在初三,受着中考的压迫。
但是,这样一个理应受到尊崇的老师又怎么会站在被告的位置,而罪名还是“故意杀人”!
这怎么会?!
我低头望向他,仍旧是处事不惊的模样,似乎只是在上一节课。对,是上课时的自得神情。
10:30,法官宣布开庭。"你说,这案子哪边会胜?”池早突然压低了声音问我。“公诉的案子你还需要问我?”“我……”
他一时语塞,轻轻挠了挠头,“我只是以为陈老大会有不同看法。”
“这么说你觉得不一定?我不知道这案子的详细,但我知道这次肯定赢不了,你看到那律师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起初只是觉得那张脸熟悉,仔细一想我又怎么可能忘记,只是老师怎么会找他做辩护?
“下面请原告宣读诉状。”“老大……?”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安静听审。自己却一直静不下心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
“进行辩护的律师姓张,我是和他有过一两次交道,法院和检察院里的人都熟他,因为他专门接这类刑案。说白了就是个对法知点蒜皮的仗着关系混了个律师凭证,就打这种官司,本来就水,再加上故意放水,怎么可能会赢?”
“那……那怎么还会有人找他辩案?”
“这世道有关系,谁还在乎你有没有能力?再说了,打官司的又有几个人是懂点法的?”
我苦笑了一下,想起去年那场本该必赢的案,愣是被活生生地压了下来,这该是谁的错?
池早保持缄默,只是轻叹了声。
「贰」
我从检察官的诉状里终于听出了因果。
他们指控老师没有以身作则,以不健康,错误的思想教育学生,导致其最终走上迷途,妄自轻生。
言简意赅些便是“教唆青少年自杀”。
我不禁轻笑,这样的罪名本就模棱两可,往轻了这可根本定不了罪,但如果是蓄意要找老师麻烦……那死刑也并不难判。
我心一惊,死刑?
那个少年纯真的笑容涌现在心头,头兀兀地疼痛起来,像是谁拿着锤子不停地敲打,怎么也摆脱不了,该死的偏头痛。
"Damn。”
“老大你怎么了?”
我闭上眼,不想理他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毕竟还没步人社会又怎么知道世态炎凉,人心险恶。
“没事。你好好听,之后写篇感想给我看看。”“喔……”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光,在路上遇见老师,于是推车和他一起走。不知是听谁说起,老师每天从家步行到学校,放学又走回家,安步当车,可那中间可有着十几千米的路!
大师的道骨仙风,我是学不好半分,只是这沉着的性子,在表面上看着有几分相像。
在高考结束后抽出几天回到母校看望老师,问及大师的办公室时,却被告知他已去了职高。
“为什么?”
凌老师拉着我坐下,三年不见,她的气质未减半分,当初全班喜欢她也是因着这气质,只是那时不知,误以为漂亮就是喜欢的原因。
“在初中教毕竟还是有中考的压力,不能好好钻研数学。他呀,在你们毕业后就有了这想法,碍着校长的面子,不得不又拖了三年。”
“其实他也经常念起你,说教了那么多年,也只有你有着自己的那份淡然。我们也常常这么觉得,你以后肯定也是个大师级别的人,只是现在少了些许阅历,还有个孩子未脱的稚气。但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三年前看你做事就有了我们这些大人的风范,现在的你肯定更有长进吧。”
我低下头,琢磨了“淡然”两字,不禁失笑,我知道自己的虚荣与世俗,不过是有着安之若素这张面具做遮挡罢了。
“老师,你们太看得起我了。大师的心境我不曾领会到半分,但我想这或许是正确的选择吧。”
“过分谦虚就是虚伪了喔!”
她轻笑道:
“早些他去参加市里的比赛,有几个从别市赶来的老师在他下来后就对他说,我们可是专程来听你的课的,真的是受益匪浅呢。虽然最后没能拿成一等奖,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很容易被潜规则吧,但这番话算是最中肯的评价了。”
被潜规则。
我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这几个字。
已经过了法庭调查的环节了呢。
“老大。”
池早皱起了眉,用笔杆敲着自己的每根手指。这是他烦恼时常有的动作。
“这案根本不用听了,就是分明要把被告置于死地啊。原本最多判个十年就够了的案怎么会这样?”
“那个人是我最崇敬的老师。”
「叁」
“下面请被告自辩。被告,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望向老师,他还是保持开庭时的神情,尔后微微一笑。
"我曾经研究过很长时间的苏格拉底之死,虽以此来类比,我确是不够资格,但我向来不愿承人自己有所错。”
我一怔,这样的口吻不该是大师这般儒雅的人所说。后再一笑,大师毕竟是才华横溢,骨子里的傲气又岂是温和二字可以埋盖的?
“我没有教唆过哪个人轻生,因为对于生命我一直怀抱着敬畏之心。那个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但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只是告诉他要遵循自己的心。”
要遵循自己的心,大师,你难道不知世上鲜少有人可以似你这般不顾世俗吗?那么多的人为盛名所累,遵循自己的心,又谈何容易?
“但我好像显然忘了他还是个孩子的事实。若真的要去追究责任,责任是这个社会。但如果一死可以换得他家人的些许欣慰,那又何妨?”
池早猛地站起身,继而颓然地坐下。
“怎么会有这种人,怎么会进行这样的自辩?”“他是大师。大师的心境我们这些俗人又怎么能了解?”
我不由得想起他委托凌老师送我的那本书,第一篇便是关于苏格拉底之死。我想过很久却也始终做不出评价,也许他是在以自己的命去书写“教育”,但这值得吗?
“老大,这案还有挽回余地吗?”
“这一场是无望了,不过可以等二审。依他的性子恐怕是不愿二审了吧,但他真是位好老师。可惜了。”
“你难道不准备做点什么吗?他不是你最喜欢的老师吗?”
我对上池早的眼睛,那里面的干净曾几何时我也拥有过呢?
“我只是个外企的小职员,你说我能做什么?”“老大……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陈老大很善良也很有能力。她可以为了几个农民的工资东波西走;她可以不接受高薪,不为一个犯罪人开脱;她甚至可以提供无偿的法律援助,一个月吃泡面.…"
“池早!”
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的颤抖,却还是沉住了气。
“陈大律师已经不在了,在那个孩子被判了死缓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既然你还叫我一声老大,我可以帮你修改毕业论文,帮你联系事务所,但是重操旧业我真不会做。”
我看见他的脸一点一点变为灰青色,写满了失望。
失望,我又怎么不对自己失望?
“我明明知道那个孩子是被冤枉的,明明找到了充足的证据用来证明,可还是无济于事啊。他可是我的大侄子,我怎么能不对这个行业失去信心,怎么能去面对家人,怎么能对院里的教授交代,是我无能?!我真无能为力。”
"老大……"“算了。”
这都算什么事?难道是因为年末了所以才特别多事吗?我就不该赶企划书,就不会碰到池早这头疼的事了。
「肆」
“退庭。结果择日宣判。届时被告若不服一审审判结果,可以选择抗诉。”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老师。”
他见是我,空张了张嘴,吐出“陈礼诗?”"好久不见呢,老师。”
“一见就是这么个落魄景象,不见也好啊。”“没事,还有二审呢,最后胜负还未定呢。”他抬头看了看我,定了定说:
“我心里明白这种案件可有可无,可大可小,弄成今天这样肯定有人作梗,二不二审其实都一样,对吗?”
我不做声,低下头去,老师始终是老师。
“只是池早那孩子以后可能要麻烦你了,其他的,如果你真愿意帮我二审,减到无期徒刑就够了,指不定我就能在牢狱里好好钻研数学了。”
池早……?我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从最初池早接近我开始,怪不得他没追到那女生也没有丝毫恼火,原来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所以他才跟着我混了四年,就为了某一天要拉我一起出来听审,激我,让我感到愧疚,利用我……
“老师,你这步棋下得太深了,怎么就有把握自己非赢不可?”
“因为我本就没有要非赢不可。礼诗,况且我并没有在棋局中。”
“那难道这些都是巧合意外?您没有一点点的暗中牵线?”
“我一直觉得你跟我挺像的。只不过你还小。还是有着股年轻人的冲劲。”
“这棋布了多久了,嗯?该不会我初三刚毕业,您就料到有这天了吧?”
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只是继续讲下去。"其实这样未必不好,礼诗。念首诗给我吧。”我沉了沉嗓,开始背诵,这是最后一次念这首诗了吧。
Oh Captain! My Captain!
「伍」
在书架上找到老师原先送我的那本书,竟鬼使神差地发现有一封书信夹在最后。
礼诗:
我不知你看见这封书信,会在什么时候。但当你看见时,必然是过得不好,只有过得不好了才会想到要到老师的书里找答案吧。
其实古人早已有云:象由心生。所以我一直教导你们说,要遵从自己的心。前段日子里终于看了你给我推荐的《死亡诗社》,你说我很像Mr.Keat- ing。那我岂不是要等到有人薄命了,才能发现自己的教育观也许真的出了些问题?哈哈,只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知道你一向愤世嫉俗得很,又爱恃才傲物,只是都被深深地掩藏着,倒是颇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但我不知这几年象牙塔的生活有没有磨平你的棱角,但这样未尝不好,不然日后出了社会必定处处吃亏,我其实并不担心你,你自有分寸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我家的那个就不一定了,他太干净了。也许有空你得开导开导他,他叫池早呢。真是个矛盾的名字,迟迟早早的。
礼诗,写这样一封信当作告别,船长老了,这船也该交给你自己去航行吧,希望我没有将你引入误途。
落款时间是七年前了,我这才又想了一遍他说“礼诗,况且我根本就不在棋局中,”呵呵,这棋倒是我自己左右互搏了,最后两败俱伤。
可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去怀疑大师?怎么会有如此戒备?
他是大师啊,心境我又怎么能懂。
“池早,我们去看你爸,商量二审的事。”“你要出山啦?!yeah!”
电话那头传来欢呼声,我竟也不自觉地笑了。
“老师。”
“看清这个世界然后去爱他,即使他没有让好人活下去。”
“老师……我……"
“去看看那个死缓的孩子吧,你也是他的船长呢。二审的事我相信你。”
“姐姐?”
"小子,我是你阿姨,有点辈分啊。”
“一样的啦,姐姐,今天他们说我改到无期了喔,我相信你会救我出去的。”
“那出去以后要干嘛呢?”
“做像姐姐这样的人啊,我已经十七了呢。”
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那门卫的笑脸,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却还是认真地对待工作,爱着这世界。
船长,我想你没有带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