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桌上已铺开了一张黄茅纸,古砚中是满满的一池浓墨一支上好的羊毫已浸满了墨水然而,握笔的手却久久没有落下。那只手就那样执着笔,悬于黄茅纸上方,稳稳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
忽地,门外响起一片嘈杂声。汇集在笔尖的墨水缓缓滴落,重重地砸在纸上,一点点氤氲开来。许知墨叹了口气,搁下笔,已没了写字的心情。他起身,推开门,看见一脸兴奋的同窗们正向钟楼快步走去。这令他不由有些疑惑,是又有大师来开坛讲学了吗?
“知墨!你不去吗?”许知墨回头,喊他的是同舍的好友李筵。
“去哪里?”许知墨蹙眉。“你竟不知道?”李筵一脸讶然,“今天是对面非攻堂开训的日子啊!大家都去看那群家伙怎么被整呢!”
许知墨又皱眉,低声道:“国家未来的将军们怎可被当猴戏一样看?真是胡闹呢。”
“你是去还是不去?不去我可走了!”李筵急道。
“好吧,左右是没了温书习字的心情了。”
大衍朝最高教育机构有两处,文为国子监,武为非攻堂,二者分立天启河两岸,遥相对望。
春暖花开的四月正是非攻堂开堂的时候,而国子监开学略早,故国子监的学子们总会在非攻堂开堂那日登上监里最高的钟楼,看新来的非攻堂学生们怎样被教习们修理。
许知墨登上钟楼时,楼上已聚了不少学生,对面非攻堂的号子已吼得震天。许知墨径自找了处看得清的地方站定,却见非攻堂的新生们已绕着校场跑完了十圈,正抓紧时间做着短暂的休息。监生们肆意的笑声传入他耳中,令他有些不耐,正欲转身离去,却见非攻堂校场中一个少年抓起场边的一把硬弓,干脆利索地搭箭开弓,目标正是钟楼上的监生们。
许知墨脸色一变:“小心!”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一箭射中刚才笑得最欢畅的那名监生的帽子,将那监生吓得面色惨白。
这下轮到非攻堂新生们大笑了。许知墨探出身子,看向那个开弓的少年,认真地记住了他的模样,特别是那双锐利的眼眸。
(二)
帝都熠阳的人们都知道,所谓帝都两霸指的便是国子监和非攻堂。这两帮前程似锦的天子门生似乎总是不对盘,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一言不和就敢捋袖子开打。虽说国子监都是文弱书生,但总有几个文武双全、敢打架敢拼命的狠角色在,也因之双方开仗也是互有输赢。
所幸,非攻堂管理严苛,鲜有假期。但是,鲜有并不代表没有。
这日,许知墨随同年的同窗们出游。虽是盛情难却,不好推辞,但这不能阻止许知墨一路上满脑子都在思忖未解出的数科题目。他们走在帝都最繁华的大街上,许知墨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踱着步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突然,许知墨的思路被打断了,因为队伍停住了。而国子监的队伍停住却是因为他们与非攻堂的队伍狭路相逢了。
熠阳城的小贩们都知道,遇到府尹出巡不必躲闪,遇到达官贵人出游也不一定要躲开,但是看到非攻堂和国子监撞到一起,那么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收摊撤离,因为他们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就开打。今日也必然不会例外,当小贩们慌忙逃开之时,非攻堂和国子监的年轻人们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
“到底是国子监,看来今次是想以我们非攻堂两倍的人数围攻我们?不过,无所谓,我们照样打得你们求饶!”开口的是非攻堂的一名少年。
“哼!以多欺少岂是君子所为!今天我们单挑双方各出一人比试,免得说我们欺负你们!”国子监也不甘示弱。
“好!好!好!把你们最厉害的家伙叫出来!"国子监众人一齐回头望向许知墨。
许知墨微微晃了晃头走到队伍前头,抱拳礼:“不知哪位师兄赐教?”
却见一人从非攻堂众人中走出来,淡淡地道:“我来吧!”
许知墨眼睛一亮,露出了一个微笑。
来人正是当日非攻堂校场挽弓的少年。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许知墨道。
“叶征扬。”那人微微颔首,抱拳为礼。
“许知墨。”许知墨回礼,摆开架势。
众人退开来,让出了足够大的空间。
叶征扬的拳很快,快到没给人任何反应时间,
眨眼间,拳头便到了面前,他的拳也很重,重到只一记格挡便令许知墨小臂微麻。很普通的一拳,毫无花哨,却因使的人不同而有了不同。
许知墨眼睛亮了,能与他实力相当的同龄人不多,难得遇到一个,怎能不兴奋。
只见两人拆招的速度越来越快,围观的学子们渐渐地看不清二人的身影。百余招后,二人同时停下,周身扬起的尘埃渐渐散去,却见叶征扬的拳头正抵在许知墨的太阳穴上,而许知墨并指为剑正指在叶征扬的喉头。
这样的结果令双方都大感惊讶。而交过手的两人却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和善的笑,同时收手。
“此回便算打和吧,叶兄以为如何?”许知墨道
“好!许兄后会有期!”叶征扬对他抱了抱拳带着非攻堂众人转身而去。
许知墨看着叶征扬远去的背影,欢畅地笑了。
(三)
夜凉如水。深夜的熠阳城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平静但仍充满力量。
永安街上的市井百姓们都沉浸在睡梦之中,谁也不知道,那个令他们闻之变色的,平日里欺男霸女坏事做尽的永安街霸永安帮副帮主严虎在这个夜里死了。
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还没人知道,除了许知墨。因为他就是那个为民除害的夜行侠。
许知墨狂奔在熠阳城的大道上,心中不由有些后悔。那严虎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今夜许知墨虽说最终杀死了严虎,但却赢得有些侥幸,自身也受了伤。许知墨一路暗驾自己:“太轻敌托大了,许知墨啊许知墨,你当杀几个地痞流氓,你便天下无敌了吗?”
当许知墨停下脚步时,面前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他略一思索,便钻进了林子。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林子里彻底黑了下来,许知墨依旧不敢放松,走得步步小心,脚步落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忽地他瞥见林木间隐约有几点火光,他心中一紧,一手搭上了腰畔的长剑,小心地向那边走去。
近了,才发觉那确是一堆篝火,火上正烤着一只野兔,皮色金黄,芳香扑鼻,却不见烤兔之人。
许知墨四下里看了看,笑了,在火堆旁坐下,
说道:“不知哪位朋友在此,可否出来一见?要不这兔子可就归我了。”话语虽轻松,但许知墨心中的那根弦一直没松开,右手仍放在可以以最快速度
拔剑的位置。
“哈哈!许兄好胆气!”一个身影自树上翻下,
大笑。火光映出了他年轻的脸庞。
“叶征扬?!”许知墨一惊,略微放松下来,
“你怎在此?”
叶征扬却未答他,只忙去看火上烤着的那只兔子:“还好还好,还没焦。共食乎?”后一句问的是许知墨。
“好!”许知墨笑道。
叶征扬掏了把匕首,取了块兔肉递与许知墨, 道:“不怕许兄取笑,非攻堂的饭菜真的是难以下咽,逼得我不得不趋夜溜出来弄点东西吃。许兄这是从何而来?难道国子监的饭食也难以下咽?”
许知墨只摇了摇头,却不接话。
叶征扬啃着兔脚,含混地道:“不说我也知道,可是杀了人?"
许知墨一惊,右手已搭了剑柄。 “呵,许兄莫急。我无恶意。”叶征扬毫不在意,仍大口啃着兔腿。
许知墨松开握剑的手,问道:“叶兄如何知道?"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许知墨叹出一口气:“不瞒叶兄,在下今夜去杀了一个恶霸。一个横行乡里做下坏事无数的混蛋。”
叶征扬吃肉的速度一滞,顿了顿才道:“这污浊世间,恶人太多了,如何杀得尽啊。以一己之身荡清世间污浊?笑言罢了。”
“在下没有那样的志向,但见到了,总不能视而不见。为天下苍生拔剑才是剑道。”许知墨淡淡地道。
“好!好!好一个为天下苍生拔剑!当浮一大白!可惜无酒。”叶征扬大笑。
“哈哈,叶兄也是侠义之人,在下愿交叶兄这个朋友!”二人相视大笑,只觉胸中豪气顿生。
这是承平十五年,篝火前笑谈天下英雄的少年们不知道,在遥远的北方草原,另一堆篝火前,战争已悄然拉开序幕。
(四)
承平十六年,边关的急报惊破了帝都的歌舞升平。一日之间,熠阳城从底层的走卒贩夫到帝王将相,从茶馆酒舍到殿堂之上,所有人的话题都变为了狄人南下人侵。大衍朝近百年的平静被瞬间打破。
一样的夜色,一样的林子,一样的篝火,一样的人。
许知墨沉默地走到篝火边坐下,看着对面那人
认真地烤着一只野兔。
二人都不说话,只有火焰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叶征扬极仔细地在野兔表皮上均匀地抹上盐巴和孜然。然后,他道:“我要走了。”
许知墨没有接口。他又道:“前线吃紧,急调
非攻堂三年生和部分二年生北上。”
许知墨一惊:“战事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不。只是我军安逸了太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调我们去,也不过是让我们去见识下真正的战场。”叶征扬挑了挑眉,顿了顿,道:“许知墨,你如何看这场战争?"
“今年冬天特别冷,狄人不好过,这才会南下大肆掠夺,他们没有退路。而我军虽说装备精良, 但毕竟多年未打仗,只怕...."
“嗯,我也这样想,这场战争不会那么快结束的。朝野上下都太自信了,虽说到处都在议论,但没人认为我们会输。”
“呵,我们最终会胜!”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今天我带酒了!”叶征扬打开酒囊,仰脖灌下两口,又将酒囊抛给许知墨。许知墨接过道:“那便祝你凯旋喽!”言罢也吞下两口酒。
那是极烈的酒,烧得胸腔滚烫滚烫的。
“知墨,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吧。我一直想问, 以你的身手为什么会待在国子监而不是非攻堂?你我是一样的人,我总觉得非攻堂更适合你。”
“我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而我是荫补的监生。”许知墨大笑,“国子监又如何?叶征扬, 一年后你若还未凯旋,我便投笔从戎,也往边关投效家国去!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哈哈!”
“好!我便与你赌上一赌,看是你在帝都迎我
凯旋,还是我在边关迎你从军!”
“兄弟,保重!”
“保重!”
如许叶二人所料,战争没有如大家所希望的那样马上结束,虽没被狄人长驱直人,但战局开始胶着,衍军与狄人在边境交手数次,互有输赢。这一拖竟又拖了一年下去,也不知狄人哪来的那么大力量。
国子监的书生们也开始日日论战,讨论着遥远
的北方的那场战争。
“狄人不过百万人口,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将我
军拖住那么久?"
“巽城一战,狄人以小股精锐冲击我军陈营。 而巽城外驻扎的青骏军刚刚调去,阵脚未稳,这才被狄人打败。”
“哼,青骏军不过是童子军罢了,不是狄人强大,而是我军太弱!”
“你!你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可说错?狄人全族不过百万,而我军号称五十万精锐,竞被小小狄人硬生生拖了一年多,这是我大衍之耻!"
“我同意!连小小的狄人都打不过,大衍养这些军人干什么用?!”
“啪!”
一声重响惊动了学舍中高谈阔论的众人,他们回头,却见一直没有说话的许知墨,将手中的笔重
重地拍到桌上,笔杆应声而折。
许知墨淡淡地道:“若不是前线的将士浴血奋战,你们当还有机会在此废话?”
“这也无法改变他们战败的事实!”说话正是刚才喊得最大声的那个,“保家卫国那是军人的天职,有何好说的。”
许知墨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得那人毛骨悚然。 许知墨这才冷笑:“你们这种小人也配谈论他们? 我真耻于与你们同砚!”说罢,抖了抖衣袖,便往外走去。
“你?!你好到哪里去?装什么清高?难道你敢上前线,你能打胜仗?"
走到门口的许知墨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低低地道了句:“你看着吧。”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五)
承平帝觉得自己老了,已经不再有年少时狮子般的雄心和机警了。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耳边是堂下朝臣们的争吵,他没有细听他们吵什么,左右也不过是战还是和罢了。他的思绪开始飘飞,他想起了少年的自己和青年的自己。他想,如果自己再年轻十岁,他定要御驾亲征,横扫草原。可是现在,他老了,他看下堂下立着的臣子,为首的便是他的大将军。将军也老了,白发苍苍,立在堂下都已有点颤颤巍巍。将军也没有加入到争论中去,他低垂的眼眸里有的只是沧桑与悲凉。
高高在上的皇帝轻轻叹气,吵什么呢?他真想知道,他的满堂臣子里还有没有人肯领兵出战?没了吧,连非攻堂未结业的孩子都派出去了啊!
然后,苍老的帝王听到了一个声音,大衍朝听到了那个声音!
“臣愿领兵出征,为君父分忧!"
“谁?是谁?”承平帝睁开了半眯的双目。朝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人的陛下发话。
承平帝问身边的内传:“去!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喊!”
内待领命而去,片刻后他回来禀报: “陛下, 是国子监监生许知墨在宫门外请愿,自言愿投笔从戎,为君父分忧!”
众人哗然。
承平帝只说了一个字:“宣!”
“小子狂妄!”主和的大学士指着堂下的许知墨怒道。
许知墨对大学士躬身一礼,道:“小子不过愿尽绵薄之力为君父分忧,何来狂妄之说?”
“吓,你一个国子监监生可知如何带兵如何作战?”
“不才也曾读过几本兵书。”
....
承平帝觉得很疲惫,终于有了个有血性的臣子,可堂下又开始了新的争吵。
“陛下,此子虽有胆气,但征战一事并不是有胆气便可的啊!”
承平帝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么..... 盘兵棋推演,李将军,你试试他吧。”
老将军领命。
堂上便有巨大的沙盘,将军与许知墨在两边站定,口中发出一条条的命令,自有侍者为其在沙盘上演练。将军看着许知墨,目光中是无尽的赞许。 而围观的臣子也开始窃窃私语。
“让李将军与他推演,他必输无疑啊。可惜了。"
“此子前途无量!我看好他。”
“哼,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罢了,战场大势,哪是他可以把握的。”
“狂妄无知的小子!”
“看!局势变了,那小子占了上风!”
“天!将军输了?!!”
.......
“陛下!”
承平帝被将军的声音惊醒,回过神向堂下望
去,却见将军跪倒在堂下,满脸喜色。
“陛下,老臣输了!陛下,大衍有望!恭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堂下的臣子全部跪倒,山呼万岁。
“好!好!好!”苍老的帝王大笑,“哈哈哈!"
承平十七年冬,许知墨以骁骑军统领一职,领三万骁骑军新军北上。虽说人数不多,又都是新兵,但这却代表了承平帝主战的态度。整个帝国都开始行动起来,为这场战争尽力。
四分关外,许知墨带着三万骁骑军遇到了来迎接的青骏军。为首的正是青骏军统领叶征扬。
两个人在马上互相对视了片刻。
叶征扬笑了:“欢迎你,兄弟!”
冬日里寒风萧瑟,扬起了草原上的尘土,似乎整个世界都混沌了,但无论怎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少年们的锐气。这一刻,他们向世界宣告:这, 将是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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