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看着吧……我不知道,我还不明白,也许永远不会明白。也许是因为美,昼夜 的、难以想象的美。还有这种深沉的美仿佛有一种永恒的思义,特别是当它破碎时。"---Marguerite Duras
一、家、房子
送妹妹上课时遇到了小
学老师。令人惊异的,四年过去了,她似乎没有老去,那种经过岁月不知觉的沧桑和蹉跎以后呈现的疲惫和倦意。没有,一点也没有。而眼前已不是发誓超过她的小女孩了。我沮丧地发现,无论如何,当初的誓言都不会实现;首先,当然是无法逾越的个头。这会儿我正努力抬头看她:不知道我的班主任们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她在问去哪儿。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很好地从幼年时老师的强悍下挣脱出来,惊慌中,指着东边说:
回家。
你不是搬屋了?
是搬房子。
啊哈,是吗?
嗯。对。
在意识里,这些我从来没有认真回忆的细小的别,我以为我从来不记得它们,原来它们都倒伏这短短的对话里。在一个初夏的下午,金蜜的阳沉沉地压在眼皮上,它们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将已经远去的家轻轻推回我的面前。
家和房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家是嬉戏时被扎的仙人掌,在妈妈挑刺时满屁股伤口植物辛辣的清香和满脸大滴的眼泪,那时候是不甘;是跟在邻家哥哥后面欺负刚还弄哭我的小班同学,那一副绑着小辫子很没出息“哼哼”的小样;是很多很多年前,不那么酷热的夏天,抱出的厚重的大木桶,木头的古朴,有馥郁的岁月气息。记忆中盛的水是拙朴的清冽,泡澡的我年纪还小,不像现在那样慎重地洗我的脸,那时不明白这是一种从远古时代传下的仪式;是小学的时候看到同学们成群往西边走,那时候的西边于我,是新的大房子。然后落寞地越过菜市场,死死拽着我的书包带子和破罐子破摔的懊恼。现在想来,不可思议的是那么小的人就有了那么强的虚荣心,真是可怕。
真的,对于家,我们丧失了回家的钥匙,我们不能说些什么。
只记得很热很热的天里,和哥两人躺在四合院的那块又大又宽敞的洗衣台上,打打闹闹,戳着手指,看天上盏盏温柔的如同被烁在那里的淡黄星灯。是否有那样的歌谣“青石板,钉铜钉……"?要知道,只是一晃间,支离破碎的记忆仿若指间一烁一烁的熠熠星辰,亘古不变地冻过了十年。十年,说长也不长,我们经常在两个小时里看到弹指一挥的人生,可是,就象Tabargan 问的“Do you have ten years of history behind you, too?”我会蓦地愣住,然后痴傻得不能自己。不能自己的,为那种怅然而又美丽的家园心情。
是啊,明明知道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明明知道这中间多少事物都永远不能重回了,可是又感觉到那夜星空与今夜的并没有丝毫差别,那夜的感受与今夜的感受也没有丝毫差别;时光是飞驰而过了,然而美的经验却从幼时的心灵,重新再完完整整地进人了心中,并且久久不肯消逝。
和着古老的歌谣,我有时在想,在想我们对太邃大的物体不能说些什么,就象我们对星空和大海不能说些什么。
所以对home,我们不能说些什么。
宿在一个世事喧嚣的房子里,就象黑格尔说的,会拥有很大的生活空间,但是丰盛的物欲太过横流,太过十全十美了,每天沉重地从床上迷糊地爬到洗手间,巨大的恐怖感充斥其中,仿佛在一个美丽的墓地举行一个沉默的葬礼,冷酷地看着流年在脸上流泻过的痕迹,痛苦得无以复加。甚至无法跟安妮一样对着镜子里的平静面容,说,还好,没有物是人非。
今天晚上翻出Ronan Keating的唱片,听着这个微笑起来甜美如幼童的男子在唱,在唱:
For all I've been blessed within the life
There was an emptiness in me
I was imprisoned by the power of gold
With one honest touch you set me free
Let the world stop turning
Let the sun stop burning
Let them tell me love's not worth going through
有点象陈丹燕在维也纳的感觉。我变成了没有感官的人,被这个城市的空洞把眼睛蒙住了,被这个城市的虚脱把鼻子掩住了,被这个城市里房子中无处不回荡的优渥的音乐把耳朵塞紧了,像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兀自在一望无际的水面沉浮。有时候会怕,想着卡夫卡的那只甲虫,他被一个高度发达的优美的城市异化成了一只虫子。没有感官的虫子。
所以聪明如他,只能说“LET”,世界怎么可能为你停顿?太阳怎么可以为你而灭?在一个十全十美的地方,一切都将老去,腐朽,思想也将为之停滞,这才是决定性的。这才是最可怕的。这里不会有大于家的精神空间,就象在那片已经重建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有大于这里的生活空间,却有极大的精神空间。而我明白,虽然我喜欢精致的人和事物,可物质不能最终吸引我。也许就是这样。
二、门前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顶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蜂草的气息,不莉的芳善,飞尘的气态,乳香的气味,烧发发出的气味,这里炭火是装在篮子里的,炭火装在篮中沿街叫卖,所以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葬、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Margueriter Duras
待我凭着记忆,慢慢摸索回到老地方。到处是瓦砾,拆下的暗色木头。锈钉子。民工的生活垃圾。包装吸味的小瓶子。随意搭起的竹竿上晾着湿滴滴的内衣。水一滴、一滴地溅下来,打湿了地面,露出了原本裹在尘泥里的旖旎的青石板,在六点钟的潮湿雨天里匆匆赶回家的我总是在路边小店如蜜般的昏黄灯光里凝视石板上美丽花纹并且把它们想象成怪兽的脸。那种温情脉脉的,一点也不凶的守护兽。那时候的电视正在热播克赛和圣斗士,小孩子每天六点钟必窝在小小的电视前,那是全中国规定的动画片时间。我还记得有一个勇士进人异度空间邂逅他的公主的传奇,是童年时唯一保存的爱情片段,他们的嘴唇因为接吻而变得异常柔软,我的心哗地飞了起来,整个眼睛都发亮了。呵呵,现在心里有的,是对那时的小女孩的祝福。祝自己,和心里永远不能实现的骑士梦安然无恙。
走过那家小店的地点,远远地,一座高大的屋梁矗在那儿,气度不凡的样子。大概是宅门了。暮色四合里的四合院,令人惊异的一点也没有老去,四年过去了,那种经过岁月流磨后所呈现的破败和灰暗,没有,一点也没有。不知谁家的鸽子在梁上扑扑地徘徊,低鸣,久久不肯离去,现在的人也没有鸟儿那么得痴情跟恋旧了。但可以肯定,不是我家的那帮小燕子,自从哥把它们的孩子挨个亲了一遍,小燕子就再也没有来过。
那些窄小的,褪色的,泛黄的,私密的,内敛的,节制的,哀愁的,规矩的,缛节的,风尘的,而且是感伤的家。
黄昏。月光温柔地泊在老房的梁前,洒落丝卷的光圆。不远处有一株不知名的小树,一树六瓣的花在清风中倾泻着光与影的歌贫。我的又旧又破,可是依旧精美的老房子微梦时刻开始了。暮色里夹着一楼楼发红的灯光让时间倒流。蚀骨的冰凉里,灯光如纱,尘看不见了,凿开的空洞看不见了,老木头铺钉子也看得不真切,迷离时刻里的老屋,象梦里一样,一点一点变得年轻而结实。亮灯里的木桔子窗照耀着拆得只剩木架子的大梁,那些繁复的雕刻重新变成祥云的神话,在这样的时刻,你不再在意竹竿上湿衣服的事,夜色把它们都掩住了。
我喜欢所有用旧的东西,喜欢那样旧旧的充满了意味的东西。喜欢让旧的破的东西展示出其岁月与事件在它们身上留下来的纪恒,使它们拥有一种无以匹敌的内涵。喜欢日渐漫长的东西,因心有感伤,而残留与夸和出来的幻想与无限的美。
进四合院要过三道门槛,有种庭院深深的意味。最前面一道是大理石雕的,据说是义和团留下的。小孩子的时候,为了见到爸爸,我从家对面的幼稚园里爬出来,穿过胖胖的宽宽的栅栏,一条现在想来窄窄的马路,非常熙攘的人群,四合院前的大园子,苦楝树,却因为这道高高的槛儿而却步,在那里放声大哭。在搬家的时候家里人曾笑着说这门槛就让我扛走吧。
可是这些年怀这个小小的愿望一同经过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和沧桑,它怎么不见了的也不明白,总而言之,它现在不是我所拥有的了。
三、我的家人们
龙应台去西安时,贾平凹问她有何感想,她说,我是来看长安的。
小的时候是奉老师的话为神明的乖孩子,不记得是幼儿园还是小学的老师了,她谆谆教诲着我们要尊老爱幼,我当然是非常爱幼。而且那时总有一个仪式要在回家一刻执行,就是很高很高地冲着在门口晒太阳的太婆吼上一声:“我回来拉!太婆子!太婆再见!”
就是这些小小的问候和那时努力拽着老人家上看越剧的行为,使我是她最最宠爱的孩子。回家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这个在00年出生和去世,给我深深悔意的老人已经成为红绸布后的一张肖像。我的心里充满了分离的感情,那种唇亡首来的依恋之情。在这熟悉的地方,在我第一天来到医就爱护我并且想念我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
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看到眼泪,还有那些条
泪滴般晶莹的花瓣躺在白色的纸上,等待回来的人 我们关着窗,默默地想
们,然后烛火熄灭,深秋,念。洁白的花朵,玫瑰和雏菊,
在瞬间缝放,在制
那颓败,干枯,褪色。暗淡的黄色。
后来,外公也走了。就这样轻易地,我永远关去了他们。
我不能解释这种感觉。那时候,与家人在一起,鼻腔深处会莫名其妙地发酸。仿佛每一刻都会成为最后。
在写这篇文章的开头时,一直找一些欧美的真行乐来听,渐渐地开始放软的、硬的摇滚,就这样,直到今天晚上把西城男孩的最新专集插进去,才发现我的高二已经过了一半。原来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是我就是对着你这样说你还是会笑我,笑我的孩子气。
我相信温厚和善良,宽容和体恤,都是经历了失败的基础上才获得的。有的时候,当心里经历着一些小小的感慨的声音的时候,为了不让自己在别人面前哭出来,而预先做出的微笑的表情,其实心里也是很孤单的。
初中的时候我对着爸爸大喊大叫被老师听见,他狠狠地骂了我。家里人对自己的宽容简直到了极至。小时候就很懂报恩和义气,在伯伯打骂哥哥和姐姐的时候,二话不说冲上去对着他的屁股,狠狠咬下去,接着听到《杰瑞和汤姆》里汤姆猫的惨叫,然后呢,杰瑞带着干了无比快意的好事般的笑容落荒而逃。那是我的长牙时期所以现在伯伯见到我总是后怕我那不整齐的虎牙,“在发亮呢。”他笑着讲。
我在想,找个什么比喻来形容自己和家的关系呢,后来看到一部网络小说,觉得很妥帖;我是一株槲寄生,那种有着特殊叉状分支的绿色寄生植物。而家就是我的寄主,提供我水分,养料,支撑着我成长。而我也紧紧地缠绕着它。一旦离开她,我会很快地萎缩、干枯,兴许还能变成金黄,最后离开这个世界。
四:旁边的教堂
遗忘把记忆一拨拨地带走,并不只是将之腐败,也不只是将之变为空无。遗忘将残到的片断记亿创造出种种繁复的结构,使我能达到较稳定的平衡,使我能看到较清晰的模式。
--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
最近一次去那,是还嬷嬷的圣经。
突然起了念头要看看这本基督徒的宝书,还是有一回看了余杰的《压伤的芦苇》,这位尖锐残忍的先锋作家豁然退了前沿,一派懂得恩慈与宽爱的模样了。书中自己的转变写得不错,微有些气壮理不直,于是搬了一大掇圣经里的文句来生生压住一颗曾经不安分过的心。写到这里有想起顾励婕的《二三事》,老师在mail里说,她也老了。真的,难道一颗企图安静下来的心,必须需要那些禅意或是平和的经典作注吗?不过,那些宽慰、洁净的话倒是可喜的。因此愈加想去老城里的那座教堂。
家里笃信佛教,外婆老来无事,亦是捻着一粒粒菩提嗫嚅着呀呀咿咿的梵语。熏黄的屋顶一角幽深无比。小时候拿了一枚圣诞果欢天喜地地回家,却被好生责骂了一通。家人惊慌地说,吃掉可以,千万别带进屋。童年时的好奇的欲望,便和果子一样,耽搁在屋子外面,腐烂至尘。
大了,到了可能稍微缅怀自己童年时刻,却成了这样一个人。盖尔·加西亚·伯奈尔有一句话很贴切:“我想我在文化上我倾向天主教,而在精神上我是个不可知论者。”就象布努艾尔所说:“感谢上帝,我是个无神论者!”我能体会到一种异常茫然又异常凄伤的感觉。就象孩提时代之自己。
非常奇怪的是,我们这代人接触到的东方文学不深,却极其渴望着那些泊来的异国文化。冥冥之中,最早触碰的是来自丹麦的人鱼公主,还是孩子的我,被书中哀怨的气势所触伤,动弹不得,伤神流泪。第一盘卡带是后街(我接触流行乐的时间实在很晚,不然也会迷恋港台歌手)。真正探近内心的书籍是初中时期在席殊得来的旅欧小集……所有这些在尚不成熟的内心里构筑了一座恢弘的古堡。中世纪骑士有锈迹斑斑的盔甲和丝缎一样柔软的心,带着圣洁的理想,远远驰来。
可以说,老城里的那座教堂,是生命里的一个精神坐标。
嬷嬷不在。好久好久没有过的恍惚。炙热的阳光如蜜地覆盖在眼皮上。想起小时候常常发呆,跑到一个地方躲起来。一个站在屋顶上的我,看着站在开阔空地上的我,有一点吃惊:她在那里干什么?她看上去为什么有些伤心呢?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金色的长长的初夏呢?
原来,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听着许多年前不变的安稳柔和的旋律,有一些老头和孩子,本分和童稚的声音,奇怪地轻轻和着,听上去那么的自制、坚定、诚挚而且温柔可人。他们一定是一些面容红润表情清明的人吧。看到许多年后未曾改变的小院子,在斑驳的阳光里有着柔和的阴影,里面是绽满了大朵花儿的灌丛,葱茏的树木,有着橄榄树叶那样的温和的灰绿色。再里面,是静修的修女们探索和冥想的房间。谁会在这样的房间里静修呢?寂静无声的小房间里,独自坐着,无边的思绪总会汹涌而来。在这样沉静的午
后,有一种象烛蜡上的火苗那样脆弱而温柔的甜 美。我想到安洁利扣修士的《天使报喜图》,那样 14
的安谧,那样的皓洁,那样止水一般的感伤。
这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温情的灰绿色,象心里藏着的感情一样,有一点甜,也有一点苦,有一点盼望,还有点失望。白色的房间和粉色的花很合适,都和灰绿色的灌木和树丛相宜。
终于开口问了一位婆婆,她微笑着,打开了连着教堂和院子之间的栏杆,说在堂后面吧,找找看。突然,在目光尽头,看到高大的墙上,满墙蔓延着的不知道名字的藤本植物。那些小巧的、精致的、打旋的、旋涡状墨绿叶子。那满墙的叶片具有神力般的,迅疾蔓延开来,像一段按也按不完的轻快旋律,在心里旋转轻流--闭上眼睛我也能想象,在暖紫的黄昏里,有一枚树叶,咕噜咕噜,在漩涡里打一个转儿,又继续轻旋,轻旋。要在往常,我简直要像刚开瓶的香槟一样,爆发出惊喜得不能自禁的泡沫来,马上一飞冲天。这时候我还在外面呢,发出了一声惊异的轻轻的感叹。心里顿得一静,把脚步放缓了,向它们走去。那刻的感受,真的,难以言状。像什么呢,仿佛拿着一个刚洗干净的大香茄走进去,一路咬破了那只柔软的饱满的红香茄,里面流出的清甜汁液,湮湿地酸醒了所有的味蕾,立刻就感到小小的迷醉醺耐拂面。
那种颓唐而迷人的味道。带着一点点的落寞潦倒。
那时候我想起来的感受,对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街道,一些音乐,一些房子,一些树,一些切着半片扣在杯沿的柠檬,一些在睡不着的夜里默默闪烁的蓝色星星,熟悉又陌生,很远又很近。让人不能相信的远与近。
那一刻我曾相信走近过被神的手指点过的,简单的静默。
五、家里的提琴
我想用当代藏传佛教大师索甲仁波切的一个谕示:预开掌心,放上一枚铜板。然后攥紧。想象它是你正在执着的事情或东西。掌心向下,伸出手臂,打开或放松手掌,你将失去你正在执着的东西。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担紧它的理由。(安妮曾说我们遇到的那些自私感蠢的人,他们爱别人只是为
15 了证明别人能够受自己。或者抓在手里不肯放,直
到手里的东西死去。大思如此。)索甲仁波切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你将手心向上,然后,把手松开--那铜板依然在你的手上,你放下了,但铜板还是你的,连铜板周围的虚空也是你的。
自从看过这个谕示后,我经常在无人处反复实验。“你放下了,但铜板是你的,连它周围的虚空也是你的。”我被这句话击中了。
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是学过五年提琴的了。高一的音乐课,见到繁复的五线谱就头昏脑胀。还有那些XX的节奏。有天和朋友们耍宝,摆了一个拉琴的姿势,人家说,干吗啊你,锯木头啊。
可是生命中的一段时光,是真的触摸过那些精致的琴和美丽的音乐啊。
五岁那年,阿姨有了一个“音乐家”的男友。因为他会各种各样的乐器,而且他的老师是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后来,他就到家里来教我学提琴了。在我印象里,叔叔变成老师以后,是非常可怕的。因为昨天还可以乐呵呵地让我爬到头上的人,忽然变得十分的严肃和厉害,眼睛瞪得让我掉眼泪。
枯燥的琴课结束后,已经很晚。铁架阳台上,倚着冰凉蚀骨的栏杆,看着阿姨坐在老师的后座上,驶过窄窄的小巷,夜里静极了,充满了梧桐和其他不知名植物经淅沥小雨拍打后散发出的强劲清香,那些味道说实在的,到现在还是让我发昏。他们驶远了,拐了个弯,笑渐不闻、声渐消。
(现在回想起来的,唯有那种冰凉蚀骨的美感。)
就这样,叔叔变成了老师;再后来,慢慢慢慢,老师变成了姨夫。经过了这么些年,也目睹了他们的快乐和不幸福。在海南,中国最南端的一个寺庙,大殿里终日弥漫着低沉的,永远无法高亢嘹亮的梵乐。姨丈提了个要求:听一听吧。于是我们就在门口坐下。他眯着眼睛,用手在腿上轻轻敲打出那些缓慢绵长的节拍。那时候,他一下子回到了我的老师的模样:仿佛那些直抵人心的灵性之乐是从他的身体深处发出来的。他的面部有一种辽远寂寥的神情,那些鸽子的灰羽掠过的湛蓝的高空之上,亿万光年之远的某处,一定有一种温柔而慈悲的力量传递到他的心中,久久不散。
也是那时候起,我懂得了经由艺术而来的美,是任何生活都不能摧毁的。
我在想象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当她把弓在琴弦上搭下来,在琴声响起来的那一刻,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的肩膀轻轻地耸动起来,她的身体象水里的小鱼一样灵活地摇摆在音乐里,她的脸被什么照亮了,温柔而甜蜜。像童话里说的一样,手里的琴声马上就把她变成了一个穿着有鱼骨撑架的大裙子,浑身喷香的公主,在金色的灯光下跳着小步舞。精美的,奢侈的,优雅的。在那轻轻摇动的肩里,音乐正在里面跳舞。
很可惜,这些都是16岁以后才能体会和遐想的浪漫。小时候怎么能明了这种美丽心情呢?在全校公演的时候代表学前班出场展示辛苦练了很长时间的曲目。一根弦走了音,情忽之下对着话筒向全场喊“妈妈”的焦急和全场戏谑的笑声。学琴生涯惨痛的记忆。回家后号啕大哭,把贴在家门口自己画的心爱的小猫猫撕得粉碎。以及后来老师生硬粗糙的不谅解。幼年的心碎,忽然让人起了了断这份琴缘的念头。
后来进小学。念书。考试。忙碌。学着使人看上去聪慧的事情。经过了一些小小的、小小的变化,怎么放弃掉的也不明白,总而言之,提琴,现在不是我所拥有的了。
高中。听着最终幻想的片头曲。头痛得不能言语。在安静的房子里,清凉月光流泻在地板上,作出一个空虚的姿势。笨拙的锯木头的姿势。是明白的,越往后走重拾提琴的可能性越来越稀薄,回忆里充满着不能用来呼吸的伤感气息,成年世界里用来当调剂品的气息。年少时候与提琴的情缘,现在看来,其实已如同一场初恋。
在街上看到小小的孩子。大大的黑琴匣子几乎压垮了粉嫩的肩,可是还是那么的骄傲和快乐。努力做出挺直的样子。会不自觉地为他们微笑,带着微微羡慕。好在知道了生命里一些东西错过了,也不会回来了以后,遗憾也就少了些。
后记
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写一个后记,也许在一大篇的文字竣工后才能有的喜悦和成就,这个时候该好好写自己的欢娱和想让人羡慕的愉快,瞧,我就是这么个虚荣的人。
我想我是一个很纯粹的中国学生,尽管偶尔想一下下托斯坎那,过着全世界中学生都会有的偷懒生活,可是还是不会很努力地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喜欢和感动,不习惯。
尽管耳朵和鼻子都有病,医生说3年都不可以游泳。但是我还是让自己的耳朵一整白天都浸在音乐里,想象不了没有声音的味道。尽管我喜欢一个人。海明威在《TO HAVE OR HAVE NOT》的结尾说:一个人,一个人真的不可以。
所以我还是很感激我有的家和我的家人。
我的朋友。我总是不停地说:我“,活在太自我的环境里,会非常自恋和自尊。我不是美国人,一见面就说朋友啊朋友什么的。我的朋友不多。这样子就会有很多的关爱而不需要付出太多,然而感谢的是,身边的人依然那么纵容我。
My last solutations are to them who know me imper- fect and loved me.
补:
以上文字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停停改改,写出来的。融人彼时彼刻的感观触动,及此段时期的阅读札记。它让我觉得生活于自己,虽然伴随细微的不如意,毕竟并未是完全意义上的停滞。
文章的清样早前已给老师看过。希望可以以此作为老师离开一中的礼物。在我,亦是一种告别。
